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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鄒謹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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該怎樣形容呢,故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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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個年少時怨懟不忿、恨不得一夜間離去、洗刷掉任何痕跡的地方。那個隨著年齡與挫敗的與日俱增,偶爾會想起,偶爾會提及,偶爾又裝作不在意的坐標。那個蹉跎在想回又不敢回的心緒中,終至回不去了的所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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安慰自己,此心安處是吾鄉。譬如遷徙的候鳥,它們沒有疆域的概念,只是年復一年地進行著跨越地域、穿越季節的旅行。旅行是漫長無助的,事關生存,艱難殘酷。落在陌生之地的一次停留,可能就此扎了根,在這里繁衍夢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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莊子說,魚相忘乎江湖,人相忘乎道術。其實人心就是最大的江湖,生存和希望,野心和欲望,讓多少往事紛紛寂滅。然則相濡以沫,豈能當真相忘?在想念中急速老去的親人,一定記得當日你夸口“我要做個英雄,要吃好大一片天空”時,稚嫩清透的表情。類似情境總在特定時刻,自靈魂深處浮起,清晰異常。如今能給予他們的,卻只是對于外面世界的無力無奈。生如寄旅,人要走多少路才能成為自己?好在,碰了滿面塵灰,認不得自己,你還可以——回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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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來后發現,自己其實是故鄉的游客。即便當日在這里生活時,也從未好好看過這個地方,更不覺得有敬惜之必要。丘陵環抱的南方小城,空氣溫潤而不黏膩,算不得肥沃的土地上,兩條河慢悠悠地交匯,再慢悠悠地流走。原沒有多少故事可講,只是吃慣了辣椒的人們性格硬氣、火爆,從看似緩慢自足的生活底里,時而奔突出烈焰……忽然有一天發現自己的性格也被烙成了這樣,有太多說不清的原因,埋藏了千絲萬縷的聯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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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實,家門口的旅行也是有詩意的。回來,什么都不必想,先好好地大快朵頤一場,味蕾是最先蘇醒的心覺。巷子口那家小店,一碗米粉只漲了5毛錢,紅撲撲的辣椒油一潑,蔥花一灑,故鄉的香氣立時漫溢出來。柚子皮做的糖居然還有人挑了擔子在賣,那是童年的至味。醬鴨脖子竟把久不吃辣的你逼得涕淚交加,徒然引人笑話。如果去到遠一點的村落,趕上和全村人一起吃流水席,那是更有興味的事,大碗肉菜擺上來,家釀水酒有股稠稠的甜香,哄得你喝下去,暈個大半天,怎么看那些山啊樹啊茅草啊,都是倒立的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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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然最重要的,還是那種久違的、內心的寧靜。無論歪在自家床上看一本舊書,爬上小山坡去看閑人唱戲看道士修煉看暮色四合的風景,還是路過人家門前驟然聞到桂花那充滿盛意的香氣,或者在街邊小攤上為買一只眼睛烏黑的小狗討價還價……時間仿佛忽然變得不可言喻的靜,且慢,具有了蜜樣的醇質,幾乎能看到它緩緩流過的軌跡,而你也在此際變得安寧、喜悅。在迷亂的都市中,在疏離的人心中,在繁重的工作中,再找不到此種靜謐的愉悅。因此,就算你惱恨著故鄉的陳舊落后、不思進取,仍不由得給予它另一種擁抱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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終于明白,原來你之于故鄉,是那種深藏不表的情感,心里知道受了創傷,應該去哪里療治,就像幼兒哭著撲向母親的懷抱,雖然母親并不能改寫跌倒的痛楚,已然很感撫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