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 驊(作者單位:上海農場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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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親經常在橋頭看來來往往的船只,大概已有二、三年光景。父親退休時住在生產隊,種了一輩子莊稼的他,忘不了他的老伙計——鐵鍬、鋤頭和釘耙。自留地里總能看見父親忙碌的身影,那些莊稼在他的精心培育下長勢喜人,我回到家總能嘗到父親親手栽的蔬菜和新鮮瓜果。父親是第一批從生產隊入住申河小區的,丟了老伙計的他也該享享福了。他曾一度熱衷于打牌,后又迷戀過網絡電視,最近幾年竟喜歡看船了。母親說,你爸爸閑下來就在四岔河橋頭轉悠,一呆就半天,有時還拉我去,我看他是返老還童了。我不由自主的開始留意橋頭上過往的老人,經常會發現一群老人圍著橋桿,他們幾乎都步履蹣跚,一律白發,耳也背的厲害,他們對著橋下的水面指指點點,不知道他們指水還是說船,這撥人里就有我的父親或母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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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時候我也喜歡看船,而且船越大越帶勁,故假期里吵著要去上海看大輪船。姑媽家住在上海的南碼頭,是我最喜歡的地方,因緊靠黃浦江畔。我和哥哥經常坐在陽臺上看船、數船、畫船。夏天的時候我們在陽臺上搭上一張小床,不但可以看見燈火打扮的船只,還可以看見樓底下上上下下擺渡的人群,直到夜深方可回房入睡,睡夢中還能聽見江畔上傳來的啟迪聲。那時,我經常坐在擺渡船上不肯下來,一會到浦東,一會到浦西,來來回回不知道多少趟,看了不知道多少艘船,見了無數的海鷗從船頭飛過,一待就半天,直到姑媽在陽臺上喚我吃飯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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過了不惑之年,對船已提不起任何興趣,可過了大半輩子的老父親對船卻依舊興致濃濃,是不是印證了母親的那句返老還童呢?父親16歲乘船離開上海,在蘇北漫無邊際的灘涂上扎了根,一扎就是六十個春秋,深深地扎在堅硬的鹽堿地上。星轉斗移,曾經的荒蕪變成了肥沃的良田,曾經的淚水已化作了頭上根根白發,那雙種地人的老手握著他曾經自以為豪的校徽——上海光明中學,呆呆地望著四岔河南來北往的船舶……船舶載著他來就沒帶他回去過,回滬的念頭由愈烈到衰減,農場在某種意義上慢慢的成了他真正的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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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親退休后很少去上海,除非看病或親戚家有事才去,純粹去上海散心僅有幾次。今年他從上海回來對我說:“上海麼啥起逗,還是格的好。”我笑嘻嘻的說:“過去你一直說我不爭氣,這下不是隨了你愿啦。”父親臉開始下沉:“狡辯,你就是沒給我爭氣”他瞅我沒有吱聲,便緩了一下口氣“其實在哪兒活一個樣,住久了就難挪了,每次到大豐境內才有回家的感覺,大上海找不到我的根了,我的根留在了這兒呀!”望著燈光下的老父親,滿頭的銀發如霜打一樣,白得尤其耀眼,那白色的光芒如根根銀針迎面朝我刺來,一下子穿透了我的心房。我格外小心的接他的話茬:“在哪一個樣,一家人團聚最重要,你看兩個孫女在上海讓你多擔心啊!”提到孫女老父親自然開懷,所有的陰霾頃刻消散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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女兒放假回來,我第一時間帶她去見爺爺。我對閨女說,你爺爺可能在橋頭,閨女不信,這么冷的天在橋頭干嘛?我說去了就知道。那天父親果真在橋頭,手托著橋桿在哪里出神,邊上還有三三兩兩的幾位老人。女兒隔著橋心喊爺爺,可老父親耳背聽不見,我叫閨女注意車輛,直到女兒走到跟前他還渾然不知。“爺爺”,這次他才回過神來“啊喓,阿拉囡囡上海回來啦,儂啥晨光回來啊!”說完摟著他的親孫女。“這么冷的天在這里干嘛?”閨女迷惑不解。“看船呀”“有什么好看的,上海的大輪船不要太多噢,什么時候你到上海去看。”我站在邊上想打斷女兒,怕她惹父親不高興,沒想到父親樂得迷起了雙眼:“好呀,等阿拉妮妮有出息,帶阿爺去看好伐?”看著爺孫倆的高興樣,幸福打一處來。中午的陽光最強烈,在這寒冷的季節,四岔河的橋頭照樣是暖暖的,橋下的水面折射著光芒,溫暖的光點中還有那漸遠漸小的船舶。